《俱是看花人》并非一本单纯的植物图鉴或旅行札记,而是一部融合自然观察、文化考据与生活哲思的散文集。作者李叶飞以十余年寻花之旅为经纬,从绍兴的巷陌到南半球的异域,从纽约植物园的巨魔芋到根津美术馆的庭园蕨类,用文字与镜头构建了一座纸上植物园。书中46篇随笔、80余幅摄影,既是对植物的深情凝视,也是对现代人如何与自然共生的叩问。它提醒我们:生活之美,往往藏于脚下的一株野草,或抬眼可见的一树繁花。

李叶飞笔下的植物世界,始终扎根于日常的烟火气。他每到一处必探访植物园与菜市场,前者是自然风貌的凝缩,后者是人间烟火的缩影。正如他在《京都植物园》中写道:“旅行每到一个城市,先去植物园和博物馆,前者了解自然风貌(空间),后者了解人文历史(时间)。”这种习惯背后,是一种对生活细节的珍视——寻常如粽子叶,在他的笔下被赋予了文化厚度:从屈原投江的传说,到江南人家包裹糯米的技艺,一片叶子串联起民俗与乡愁。
书中更不乏对“无用之美”的礼赞。比如《小鸡草》一篇,繁缕这种常被视作杂草的植物,既是古人治疗咽炎的良药,亦可凉拌成夏日小菜。作者调侃自己“说一遍记不住、说两遍还记不住”,却仍以近乎执拗的耐心记录每一株植物的形态与故事。这种对细微之物的关注,恰是当代人稀缺的能力。正如复旦大学教授谈瀛洲所言:“许多人视而不见,李叶飞则为我们仔细地观察着、看见着。”

《俱是看花人》颠覆了“美即宏大”的认知。书中既有新加坡斑兰叶的异域风情,也聚焦于草坪上“三宝”(酢浆草、车前草、蒲公英)的平凡坚韧。作者以科学家的严谨与诗人的敏感,揭示植物的生存智慧:菟丝子看似柔弱的藤蔓实则是寄生高手,菩提树因佛陀顿悟的传说成为信仰符号,而巨魔芋以腐尸般的气味吸引传粉昆虫,完成生命的轮回。
植物的“性格”在四季更迭中愈发鲜明。春天金樱子的洁白荼蘼宣告花事将尽,夏日无的短暂花期如昙花一现,秋日楸花落地时“每一片花瓣都在提醒夏天的到来”,冬日杂草在荒寂中酝酿新生。李叶飞尤其擅长捕捉植物的“矛盾美学”——娑罗夏椿朝开夕落,一日便是一生,却以满地白花演绎“刹那即永恒”;阿基果的花朵平凡无奇,果实却因毒性被比作“植物河豚”,成为牙买加国菜的灵魂。这些书写,让读者重新审视曾被忽视的生命力。

在效率至上的时代,李叶飞提供了一种“慢”的生活范式。他推崇“看花是最小单位的零成本乐趣”,这种理念贯穿全书:制莲花茶需将茶叶装入纱囊悬于花心,待晨露浸润方能窨得清香;斑兰蛋糕的独特风味源自叶片反复揉搓释放的芳香物质。这些过程无法速成,恰如植物的生长需要时间沉淀。
书中亦暗含对现代性困境的回应。当人们困于屏幕与焦虑时,作者以“植物猎人”的姿态行走世界,用镜头定格紫珠的幽蓝、巨魔芋的诡谲、菩提树的庄严。他笔下的植物园不仅是自然空间,更是精神栖居地:墨尔本皇家植物园的椴树与音乐家尼克·凯夫的故事交织,根津美术馆的庭园以枯山水与蕨类构建东方美学意境。这种将植物与人文勾连的视角,让阅读成为一场治愈之旅。
李叶飞的写作始终渗透着历史纵深。他从《诗经》的“参差荇菜”考据到欧洲水塘中的同类植物,从《浮生六记》的莲花茶复原古法窨制工艺,从印度菩提树追溯佛教东传的轨迹。这些考证并非掉书袋,而是试图揭示植物如何塑造文明:斑兰叶成就新加坡美食身份,紫背天葵曾是革命年代的救命菜,而菟丝子在中国文化中既是“无情草木”又是爱情象征。
更深刻的是,作者通过植物反思人类中心主义。在《草坪三宝》中,他提醒人们:被除草剂驱逐的酢浆草与蒲公英,实则是生态链的重要一环;《菟丝子的残忍》一篇则颠覆道德评判,揭示寄生不过是自然法则的冰冷呈现。这种超越 anthropocentrism 的视角,让全书跳脱出小资情调的局限,抵达生态哲学的层面。
《俱是看花人》的书名取自唐诗“若待上林花似锦,出门俱是看花人”,但李叶飞赋予其新的诠释:看花不必待春深,亦无需奔赴名胜。一株路边的狗尾草、一片斑驳的粽叶、甚至菜场里沾着泥土的根茎,皆可成为美的载体。

在这个技术狂飙的时代,《俱是看花人》提供了一种抵抗异化的可能——通过凝视植物,我们得以在喧嚣中锚定自我,在四季轮回中触摸生命的本质。正如书中所言:“好的生活、充满热爱的生活,是与植物相伴的生活。”这或许便是李叶飞留给读者最珍贵的启示:成为看花人,即是成为生活的诗人。
文/胡君